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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36章
      “先生!”孟观亭心一沉,手脚并用地爬过去。
      柳青戈呼吸浅浅,胸前几乎没有起伏。
      他师父是剑客,却不是善类,两人离山几日后便派了人追过来,一招一式都要取人性命。孟观亭伤得狠,他将人安顿好,便提了剑独自迎出去。弃武多年,少时学得却还记得不少,人是赶走了,自己也落了一身的深浅痕迹。这一伤,雨又不停,便发起了热,他拖着没治,先在林间找着草药给孟观亭包扎妥当了,才一头栽了下去。
      孟观亭坐正身体,将人抱在怀里,垂头便见先生面色惨白,清润还剩一些,可也快被病气和血色磨没了。柳青戈长发披散,从孟观亭身上蜿蜒到泥土上,还有些缠在孟观亭指间。
      他低头去抚柳青戈的鬓角,被那人的汗与血浸湿了掌心,便觉得心中疼得厉害。他低头呢喃着数不清的话,只想看到柳青戈的回应,便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,透露出了怎样的暗藏了多时的缱绻。
      “先生......先生,为什么不放弃我呢?”孟观亭声音如同濒临绝境的猛兽在嘶吼,一遍遍地问,“为什么不放弃我?先生,为什么?”
      柳青戈轻喘着气,双眼累得睁都睁不开,却艰难地开合着唇,要回答孟观亭的话:“起先,算是、算是赎罪吧。”
      他身上烫得厉害,不自觉地往孟观亭身上的凉爽蜷缩过去。孟观亭将人揉进怀里,又听他道:“后来......后来,就不只是赎罪。”
      柳青戈在伤病中哽咽,眼中不见了清明,却在混沌中强撑着精神给孟观亭讲那个他压在心底许久的故事。
      孟观亭安静地听着,从柳青戈模糊的言词间辨认出许多。
      他父母因被剑客误伤而去时,柳青戈也在。
      少年抓着剑,尚不会用,就看着自己的师父在山下刃斩人命如草芥。那背着剑的高大男人无视自己的杀戮,快步走过呆站在原地的孟观亭。少年红着眼眶,悄悄将自己的剑放进那吓呆了的孩子手中,道:“你拿着,我要回来找你的。”
      从次,柳青戈再不习剑。
      长老打骂过多次,他也只是垂眸淡淡摇头,再也不肯碰任何兵器。
      他说要去寻孟观亭,他做到了。只是山下世容不得孟观亭留在原地等待,他下山时,那孩子已不见了踪影。
      多年过去,一身清朗的年轻人走在街边,被寒光晃乱了眼。一身黑衣的少年睡得正熟,怀中抱着的正是他那把细长剑。
      “观亭,隐瞒......隐瞒了你这么多年,是、是我的错。我恐怕......撑不过这一回,怎么也得告诉你。但我看,你早先、也许就已经知道。对不起,观亭,对、对不起。”柳青戈眼前漆黑一片,说话间伤口处流出更多的血,他却只呢喃道:“观亭......观亭,对不起。”
      “先生胡说什么。弟子......我从没想过怪你。”孟观亭摸了一把自己的脸,全是湿的。他在泪水中狼狈,竟有些庆幸柳青戈此时看不到,“是我,是我,幸得先生。”
      “真的吗?”柳青戈忽然扯着唇角笑了一下,似乎是自嘲,又似乎是不相信,“能......能得你......原谅,我、我也......”
      他面上再无一点血色,话音落下去,让孟观亭猛地颤抖。
      “先生!先生,先生撑住,别睡过去。”孟观亭蹭着柳青戈的脸,垂头与他额头相抵了片刻,便站起身来将人背了,迈步就走。
      积隐多年的愿欲终于浮现。
      “先生,撑住。我带你走......我带你去,给我们......建个家。”
      ☆、山青(三)
      孟观亭从小死了爹娘,在腌臜中挣扎着活,在寒冷中蜷缩着生出恨意。
      他恨极了,恨这人间,恨杀人的剑客,也恨那给他细长剑的少年。那双眼温和又清润,那双手白皙又柔软,是他从没见过的好看,触不及的修养。可他父母血溅街头时,那双眼只是惊诧地看着,那双手颤抖不停,却不曾出剑来拦。但最终,那细长剑被交到他的手上,成为他多年的支撑。
      他满身污秽地躺在街上,什么修养模样,都被他抛弃,就剩那把剑。无依无靠时,他偷过抢过,就是没乞过。
      总觉得若一软下去,便会没了那剑的寒硬,负了那人的清明。
      他从孩童等到少年,等到了。
      那一日春寒料峭,在明月就要消逝,日光初明时,有人自连绵的青山中向他走来,在春雨落下的那一刻将自己的斗笠盖到他的头上。
      “观亭,是你吗?”那人的嗓音如同山间清泉。
      他用冷峻和阴戾保护着自己,却从斗笠垂纱的缝隙中窥见了那人如同温玉般静雅的面孔。春风带来了竹林的味道,那如同青竹般的男子不知道为什么红了眼眶,向他伸出手。
      “观亭,和我走吧。”
      “观亭,听话些。”
      “我教你可应付人世间的本领,待你学会,便自归去吧。”
      “观亭。”
      他在赎罪。
      可孟观亭不需要他赎罪。
      他早已认出了那双眼,那座山和长老的那把剑。无数次午夜梦回,他以为只有他迷失在黑暗与仇恨中,却发现他的先生留着冷汗呢喃在梦魇里,温润的面苍白得可怜,指尖几乎要将被褥抓破。他下床走过去,轻轻为先生拭着濡湿的鬓角,在他低声叫“观亭”二字时,便已经明白了。